这股力量正好应和着、也正好促进了中国大历史转变的进程。这股力量其实就是“先锋”或“前卫”的力量,它对于八十年代“召唤”人们从一种计划经济的模式中脱出的过程起过异常关键的作用。这股力量就是徐晓用《半生为人》作为书名的书所记下的那些人和事。他们在历史的一个几乎是不可思议的瞬间扮演了自己生活中最闪光的角色之后,就归于平淡了。但当年他们从不知名的历史的暗处出发,发出了自己独特声音的创举毫无疑问已经是中国当代历史的一页。我还记得已经是高一学生的我在1978年底的寒冬在西单瑟缩着买下一本《今天》的情形。当然,同时买到的还有关于一个人已经找到了哥德巴赫猜想的解法的小册子,当时浮现在人们面前的一切也是鱼龙混杂,但那活力和能量却是积郁了太久后突然的喷发。
今天想来,这其实是中国大历史的必然的一环。徐晓用异常生动和感性的叙述给予我们的就是从那个时刻开始到今天,那些来自历史的暗处的热情而真挚的思考者的命运。徐晓在当时其实和我们差不多,她是这些思考者的仰慕者,是在历史边缘的天真的女性。但她却如此深地卷入了、参与了那些过程,她的个人的私生活和她的公共生活被她的这种参与和卷入所深刻地改变,于是她有了一个见证历史的机会和可能。她给予了我们对于今天已经是当代文学史重要的部分的、当时的民间的文学和艺术活动的直击式的记录,也有一些对于“文革”后期的她自己和一些朋友的种种遭遇的回忆。她的这些记录是在二十多年的历史变幻之后的回首,未必是要“再现”过去的一切,却是要赋予过去一些新的意义。这当然是一种“小历史”,是文学史或者文化史边缘的一些“逸史”,却是大历史所忽略的,对于我们具有独特价值的东西。她为这“小历史”在“大历史”中一度扮演的角色自豪而骄傲,从这里赋予那时的一切不凡的意义。她写到了许多八十年代鼎鼎大名的人物,他们中间有些经历了曲折的过程仍然坚持了写作,也有的已经淡出了人们的视野。但他们毕竟在当时曾经创造过一度的辉煌。虽然有些人是被历史遗忘的小人物,他们却为了一种浪漫而天真的理想,付出了许多许多。人的名字未必被历史书写,但生命的痕迹却留在了历史之中。徐晓在这里写出了许多非常感人的故事。写她的丈夫周郿英的部分似乎是这本书里有最强烈的情感流露的段落,也为我们描出了一个人一生的命运。我最感慨的是她写到的那些没有被她用异常强烈的感情投射的朋友:曾经热情投入,却发了疯的英子、最后郁郁而终的刘羽、曾被朋友们怀疑的陆焕兴。在这里,徐晓的表达自然而内敛,生命流逝的感慨和岁月的消磨都被表现得格外深沉。除了这些来自二十多年的时间的距离的感慨,徐晓也试图为这些人物和事件定位,她找到的表述是“新人”,她认为这些“新人”“以张扬个性”表达反抗,以“反传统的作品和生活方式”挑战神话。这种有关“新人”的浪漫的想象从五四以来一直是中国“现代性”不可缺少的梦想。我们总是期待着一个时刻之后,人和已往完全不同。但“新人”的梦想似乎总是近在咫尺,却又遥不可及。于是,似乎徐晓对于“新人”的宏伟的叙述也有了犹疑和不确定。在我看来,其实这里的一切当然有个人的选择和人格的魅力在,有“新人”的角色在,但大历史毕竟选择了他们扮演自己的角色,在一个急剧变化的时代里他们抓住了一个瞬间,有了一段弥足珍贵的记忆也就足够了。我们不可能是和过去“彻底决裂”的“新人”。确实像徐晓意识到的,世界上也未必有这样的完美的“新人”。但历史让这些人物在一个瞬间展开了“新人”的面貌就已经足够让我们感慨的了。
徐晓对于今天未必有那时的激情多有感慨。其实这里涉及到“新时期”的根本的悖论。那时的激情其实召唤的正是今天的日常生活的满足。当时的宏大的召唤和追问指向的却是今天这样的“新新中国”。它未必合乎当时的浪漫的想象,却是我们具有的现在,也是当时的一切具有的未来。于是徐晓的书在给了过去浪漫的诗意的同时,也给予我们对于今天的再思。(张颐武)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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徐晓:半生为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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