爱一个人,大概就是不想让她受到任何伤害吧。乔桢捂着自己的胸口,有一种痛苦的情绪在蔓延。
1乔桢推开门,一阵小北风先他一步吹进教室,有个女生忍不住咳嗽起来,最初轻咳,然后听起来就有些撕心裂肺。乔桢很抱歉。她坐在靠暖气的地方,身体裹得像一只小棕熊。
乔桢站在讲台上,开始点名。喊到江恩美,她举起手,没有抬头,整个人恹恹地缩在外套里。她委实精神不振,这该死的感冒啊。
乔桢首先记住了她,他每讲几句话,她就在下面咳,伴奏一样。后来,大家觉得实在有趣,就开始笑。乔桢的第一堂课,就这样匆匆结束了。她最后一个走出教室,帽子、手套、围巾、口罩,全副武装。她背着墨绿色的画夹,晃晃悠悠地从乔桢身边经过时,很诚心地道歉:“老师啊,真对不起。”浓重的鼻音。
乔桢只看到她长长的睫毛和帽檐处露出的一绺头发。
美术班每周末只有两个小时的课,学生是业余的,老师也是兼职的。乔桢是报社的美编,一个人在这城市里,觉得无聊,就应征了这个兼职差使。
乔桢当晚就开始发烧,咽喉肿痛。这该死的感冒,怎么这么容易就传染到了他身上。
2乔桢坐在门诊室外,有气无力地捏着挂号单。
拿药,输液。乔桢闻不到输液室里浓重的消毒水味,只是觉得邻床的咳嗽声格外耳熟。他轻轻掀开隔帘。江恩美,乔桢喊她。她躺在病床上,转过头,长睫毛忽闪忽闪了几下。
“我是乔桢啊,美术班的乔桢。”乔桢真遗憾自己长了一张大众脸。江恩美点点头,指指自己的嗓子。哦,说不出话来了。即使这样,乔桢也感觉非常好。在这四壁白寂的输液室里,遇到认识的人,真好啊。仿佛这样就不孤单似的。
两个人隔着帘子,像战友一样。乔桢不停地说话,东一句西一句讲童年时感冒的情景,他想大概是自己烧迷糊了,一个大男人,平时没这么多话的。
40分钟后,江恩美手上的管子先被拔掉了。她没走,坐在床沿上,继续听乔桢唠叨。乔桢还得躺20分钟,觉得让江恩美等自己有些不妥。江恩美掏出手机,打字给他看:有并肩作战的战友,比较容易战胜病魔。
嘿,乔桢乐了,他觉得这女生真好,和自己心意相通。
3第三次看到江恩美,乔桢没有认出来。他进行可有可无的点名程序,江恩美,坐在最后的女生举起手。口罩不见了,外套也脱了,女孩斜绾着头发,咧着嘴,对乔桢做鬼脸。
“我好了,你也好了吧?”下课后,她率先蹦过来。乔桢反倒有些木讷了,张张嘴,不知道该说什么。这一路,江恩美像小云雀一样叽叽喳喳地讲个不停。
走到公车站,乔桢指指不远处的公寓楼说:“我就住那儿。”
江恩美惊讶地看着乔桢:“我喜欢的男生也住那儿!”
乔桢觉得有一块很重的石头在心里下坠。他仍笑着问:“不会也住15楼吧?”
“是15楼!”她笃定地答。
世界上的事还真是那么巧。江恩美开始声情并茂地讲自己的暗恋故事,她怎样喜欢他,怎样痛彻心扉地看着他毕业,怎样到处打听他的行踪,怎样远远地张望。冬天的小北风将她大病初愈的脸吹得红红的。好几辆721从他们面前开了过去。
“我很痴情吧?”江恩美骄傲地看着乔桢,然后摆摆手,跳上一辆721。车很快消失在街角,乔桢立在冷风里,还没有回过神。
415楼一共有4个住户。江恩美暗恋的男生应该住在隔壁。乔桢没有任何印象。那一晚乔桢睡得很不安稳,电梯声一响,就趴在门缝看外面。凌晨,乔桢终于看到他,一米八几的个子,极帅的脸,听说是个平面模特。乔桢看看自己胡子拉碴的脸,有些小小的自卑和嫉妒。后来又为自己莫名其妙的自卑和嫉妒感到不解,难道只为了一个见过3次的小女生?这太不可思议。
但是他没有理由不让江恩美到自己的公寓来。江恩美不时地抱一些花花草草过来,放在离模特家很近的走廊一端。也有几次,刚好模特回来,江恩美贴着门缝看得直流口水,乔桢愤愤地用食指弹她的头。
乔桢观察了一段时间,模特家从无女眷出入,这意味着江恩美还有希望。江恩美真勇敢,她以借酱油的名义敲开了模特家的门,并且在模特家里逗留了放一张CD的时间。
乔桢看着表,他从来没有觉得一个人的房间这样寂寞,也许,更寂寞的是心里的空房间。
5不是没有过爱情的。乔桢和前女友在大学里恋爱3年,谁料一毕业,爱情就灰飞烟灭了。他是念旧的人,那张喜帖他半年都没丢,就像那些恋爱的记忆,他一直没有舍得格式化。
但是自从江恩美出现,他那些疼痛啊长吁短叹啊也不再发作。爱情是天长地久的,像一部长戏,而长戏的每一集都可以变换女主角。乔桢这样想着,觉得自己既薄情又多情。乔桢是胆小的人,他有些怕,从一个感情漩涡里出来,又掉进另一个漩涡,天旋地转,会要了他的命。
电梯在15楼停下,乔桢刚想进去,旋即呆住。电梯里,模特挽着另一个女孩走出来,当着乔桢的面,他们旁若无人地亲昵。乔桢一瞬间欢喜起来,越想越有趣,走路都笑出声来。
再见到江恩美,乔桢拍拍江恩美的头,像在怜惜一只小猫,该怎么告诉她真相,该怎么让她死心塌地地放弃。
6乔桢发现了另一件事,在江恩美的水粉作业里,他看不到绿色,只有满目苍凉的黄。江恩美嗫嚅:“你会嫌弃这样的学生吗?她从小就把黄与绿混淆,这是色盲症的一种。”
“你有勇气来学画,这很好,画画可以是一种感觉。”
“这正是我不能对他表白的原因,那么完美的他,怎么会接受一个色盲症女生。”江恩美撇撇嘴。乔桢眼看着江恩美再次踏上721远去,到了嘴边的话仍旧没有说出口。爱一个人,大概就是不想让她受到任何伤害吧。乔桢捂着自己的胸口,有一种痛苦的情绪在蔓延。
7痛苦不是纯粹的,因为有幸福的期待,才会感觉到痛苦。2002年的D大校园里,江恩美第一次被幸福击中,她远远看着他走过来,像是从秋天里走出来一幅画。
她还记得他啊,他们曾经在同一所少年宫参加新概念作文培训,她大声朗读自己的作文:春天是一棵黄色的幼芽,漫天漫地膨胀着……在场的人都笑了,只有他没笑,他目光朗朗地坐在窗前,很认真地听她读,他穿了一件绿色的但是在江恩美看来是黄色的格子衬衫。
而2002年的他似乎完全不记得她了,他依然目光朗朗地从她面前走过,径直地走到她身后一个女孩子的身边。2004年的夏天,他毕业了,他再次微笑着从她面前经过,他是江恩美眼睛里唯一的绿色,他从视线里消失了,这夏天就是漫天漫地的枯黄。
8这一年春天,江恩美要毕业了,乔桢的美术班也要结课。乔桢还没有想好怎么告诉她真相,江恩美抱着一缸金鱼兴冲冲地又爬上了15楼,她执意要把金鱼放在模特家对面的窗台上。
“还是放到我家吧。”乔桢极力劝她。
“你家已经有金鱼了。”
“一条鱼也是养,两条鱼也是养,不如一起养。”
江恩美瞪了他一眼。乔桢挠挠头。“其实,把黄色和绿色混淆不是什么重要的事,重要的是不能把感情也混淆了,比如有时候你爱的可能是不值得爱的人,而真正爱你的人你却忽略了。”
乔桢结结巴巴地说,江恩美听得一头雾水。正僵持着,模特家的门开了,模特走了出来。乔桢忙不迭地挡在江恩美面前,简洁地说:“我的意思是,我比那个模特更适合你。”江恩美花痴地偏过头,大声和模特打招呼:“嗨,Jony。”
模特在他身后对江恩美说:“乔太太,好久不见了,上次多谢你帮我修理电脑。”
江恩美对乔桢解释:“上一次,我去借酱油,刚巧他的电脑坏了,他以为我是你太太。”
“他不是你暗恋的家伙?”
“其实,另有其人。”江恩美指指卫生间。
乔桢在卫生间里看到一个胡子拉碴的男人,他梳着章鱼头,穿一件黄色的小夹克,站在镜子里,对乔桢眉飞色舞地笑。
“我从来不主动向自己喜欢的人表白,那多没面子,我更喜欢我爱的男人主动向我表白,那多有成就感。”
15楼的窗外,春天正以风一样的速度蔓延着,江恩美扒着百叶窗说:“春天是一棵黄色的幼芽,漫天漫地膨胀着……”
乔桢终于想起她是谁了。
(杨靓雪摘自《知音·女孩》2006年第6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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