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这次回家,是我离家十几年来最兴奋的一次,单位新给我分了房,和妻商量后,我打算接父母进城,让他们过上一段舒心的日子。
尽管我家在渔村有一座不错的房子,但父母几十年来却习惯了住在船上,所以我径直向江边走去。远远地我就看见儿时用过的小船桨挂在船沿上,顿时我有一种暖暖的感觉。我匆匆跑向那条船,父母果然在船上忙着。
每次回家我与母亲的话总是很多,却不知该和父亲说些什么。虽然我与父亲都是在漓江里泡大的,但在我们父子之间,说的话一直就很少,从感情上讲,有时我甚至觉得自己并不太了解父亲。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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父亲的水上生涯,几乎从他出生的那一天就开始了。小时候,他跟着大人在漓江边打鱼,后来父亲拉家带口了,日子就过得更不容易,一家人的生活,都在父亲的船桨上。父亲没日没夜地在江上奔忙,船上人可做的活计他都做过了,从来没有歇下来的时候。在我的记忆中,父亲脸上很少有笑容,但也很少阴沉着脸。我记得父亲曾对我说过,船上人祖祖辈辈都这样过来,守着这条江,以后会有好日子的。
这些年来,船上人的日子好过多了,已经很少有人以打渔为生了。漓江这条黄金水道热闹起来后,一下子涌来了许多游人,船民们也就找到了更能挣钱的活计,纷纷凑钱买了机动的小游船,还把一些小木船打扮得漂漂亮亮的,租给那些想无拘无束地在江上漂游的客人。父亲早就看准了这一点,不仅买了船,还请了一个帮手。父亲虽然不会以各种花样招徕顾客,但却厚道诚恳,生意倒也做得很红火。
我每次回家,都见他忙得很,所以我们父子之间真正在一起聊天的机会不是很多。这次我把来意向他和母亲说了后,母亲很愉快地笑了笑,没说什么。父亲却固执地拒绝了,说是江上的日子过惯了,怕到城里后过不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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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明白家里一向是父亲说了算,我更了解父亲的犟脾气。听母亲说,在那个农业学大寨的特殊年代里,上面曾要把江上所有的船只都收了去,让船民们都改学种田,父亲却坚决不上交我家的小船,死也不肯离开这条江,为此担了很大的风险。但父亲不怕,他说:“船上人离开了江,没有了船,就等于命都没了,还怎么过日子?”前几年村上有人想在漓江边办一家造纸厂,邀父亲入股,父亲不但不入股,还硬是不让人家办厂,说江也是个人啊,这样搞会把这条江搞死了去。从来不和人红脸的父亲四处去说,那个厂终于没有办成。
我与父亲的亲近,在某种程度上是因了那支小小的船桨,那是小时候父亲特意为我做的。现在想来,其实父亲一直很疼我。在最艰难的时候,他也没有放弃过让我读书的想法。但在我记事后,他却开始逼着我学船上人应该懂的活计。那些活计很累很苦,母亲都有些不忍了,父亲却绝不让步,按他的说法是,船上人以后就是走到天南地北,也不能忘了自己祖先的活计。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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为此我哭过,但就这样过来了,而且作为一个男孩子,我自小就对船上的一切感到亲近。我记得在八岁那年,一个深秋的早晨,父亲带我到江边的一条小船上,递给我一只特制的小船桨,说:“儿子,开始划船了。”我盯着那只船桨看,崭新、光滑的船桨,漆着亮亮的光油,我心里面一下子欢喜起来。接着父亲领着我,把小船划向江的深处,父亲教我怎么样用桨,怎么样让船调头,怎么样避过风浪。这些我都记下来了。
我记得更深的是,父亲还用他自己的语言,教我怎么样做一个好船民,做一个不怯风浪的好水手。那一段日子,是我和父亲最亲近的日子。如果说每个人都是驾着自己的生命之船,在各自的航线上航行的话,那么我那条刚刚起航的小船因为有父亲的这次掌舵,它再也没有偏离过航向。从此,我划出了漓江,划向了茫茫人海。但我始终没忘记自己是一个船上人,是漓江的儿子。
每次想到漓江,我就会不由自主地想起父亲,鼻孔里一下就充满了那股水草味里夹杂着生烟味的独特香气。在我看来,流淌的江水,就像父亲血行的脉博,让人早已分不清哪是江,哪是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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回家这些天,我常常看见他一个人静静地呆在江上,凝神望着江水,我觉得这是父亲和漓江无声的对话,我头一次感到不爱说话的父亲,心里面其实装着很多东西。我想父亲是深爱着漓江的,漓江是他儿时嬉戏的伙伴,漓江伴着他抗击了年轻时那么多的风风雨雨,又为他抚平了中年时艰辛劳顿的一道道伤痕。现在父亲老了,日子平和了,回想往事,他想对这条江说些什么呢?以往说到漓江的时候,父亲的声音充满温情,但即便说到最兴奋处,父亲的话仍旧不多,他只是轻轻地叹一声:噢,这条江!
在离家的早晨,我拿上了儿时用过的小船桨,我想带给儿子江江。我要告诉他,父亲与漓江的故事;我还要告诉他,其实在父亲的眼里,这条江是他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