心理的一次康复

朱长超

        人生一辈子，都会有伤风感冒，都会有跌打损伤。人生一辈子，也总会有各种各样的心伤。感冒了多喝开水，要吃板蓝根冲剂，跌伤了我跌块膏药。心灵受伤了，自己该怎么办呢？

    我命交华盖，时运不济。走路常跌跤，疾病常缠绵。１９７０年，我就受到过一次不小的心理挫伤，一段时间里，心头充满着迷茫，坐忽忽若有所失，行茫茫不知所趋。那时，我刚离开大学，自以为有个好的开端，将以有为，却糊里糊涂地当了５１６分子，就像云端里掉地上，就像热澡盆里一下子浸入了冰窖里。

    事情是这样的。１９７０年，由于当时革命运动的需要，全国掀起一场清查５１６分子的运动。在那疯狂的年代，一下抓出了数百万５１６分子，取得了一次史无前列的伟大胜利。粉碎四人邦后，中共中央宣布，这是一场错案，中国没有一个５１６分子。我也有幸当了一段时间这样的分子。中国特色的社会主义的一个特色是，说你行，你就行，不行也行。领导上说我是５１６分子，我说我不是，但是，领导说我是，推也推不掉。就这样，我什么也没有干，就轻轻松松、名正言顺地当上了５１６分子了。至今想来，实在受之有愧啊！

    这可不是小朋友玩游戏。我当了５１６，领导上就为我安排了几个警卫员，为我安排了专室，让我在里面安安心心地思考，让我工工整整地学习写字。美其名曰，彻底交代自己的５１６的罪行。为了我，大家停产闹革命，大声高叫着对我说话，（批判）为我开了许多的会（斗争会），还在白纸上写了许多的文章（大字报）。

    一度，我迷迷糊糊地觉得自己什么时候似乎真的有人让我参加过５１６组织。我是个胆小鬼，一看见大字报，额角上就冒汗，一开批判会，差一点尿裤子，晚上会失眠。有一天晚上，当我进入眼球快动睡眠时，我做了一个美丽的梦，梦见嫦娥姑娘从窗口中送来一包药，催我快快吃下，她说，吃了就可以身轻如烟，飞入月宫，广寒宫里没有阶级斗争，在那里可以与她登月峰，探月海，过无忧无虑的生活。我接过她的药，嫦娥帮助我倒上水，我正准备一口吞下去，说时迟，那迟快，我的“警卫员”猛然发现了阶级斗争新动向，一把将我抓住，嫦娥见状，急急地飘然而去。我一觉醒来，奔月没有奔成，眼前依然是阶级斗争的严峻的战场。

        我越胆小，就越象是５１６分子。我不断地批，不断地整，我的心理有了伤痕，我感觉到心口在流血。。。红楼梦上说，怎禁得起从春流到夏，从秋流到冬。”林妹妹流的是眼泪，我流的是血，她从眼中流出，我从心口流出。她尚且禁不起，我就更禁不起了。我觉得应该自己努力治疗好心伤。不然，林妹妹的下场就是我的下场。

        我发现，小动物也会治疗自己的伤口。小猫受了伤，会找一些有抗炎功能的草来吃，或者用舌头不停地舐自己的伤口。唾液有抗菌的功能。有时候则喝水，以解除毒素。我想，我也应该治疗自己的心伤。

    我是如何治疗心伤的呢？待我慢慢道来。

    据说，老Ｑ挨了赵太爷的杠棒和王胡子的拳头，他就去向小尼姑出气，拧了她的粉脸以后，感到自己就不是一个失败者，而成了一个胜利的英雄。我比阿Ｑ没出息，他的这点能耐也不具备。我也不如阿Ｑ心理健康。他晚上回到土谷祠，倒在稻草上就呼呼地就进入了无忧世界。我却不行，要考虑第二天的批判会上可能的问题，要考虑机智的答辩，要思考如何坚守自己的心灵底线，我还要想办法如何向年迈的母亲遮掩或说明我的这个遭遇。我渐渐地心理有了点问题，有了点紊乱。如果继续发展下去，就有可能进入边缘状态。再发展下去，就可能有神经证状，进一步也可能发展成精神疾病。当然，我的心理障碍的变化也是一种发展。虽然有人认为发展是硬道理。但是对我来说，心理问题的发展却什么道理。既不是硬道理，也不是软道理。我不要这样的道理。

        不过，经历了痛苦的经历以后，我终于给自己找到了自我康复的办法。

        第一，我改变了认知。我相信，这种四人帮的暴政，只是暂时的，历史不会永远这样的，人民是不喜欢这种人斗人的局面的。

        世界上的事情，万物皆变，万物皆流，一切都在变化。月盈则亏，月缺渐圆。水满则溢，暗极则光。世界上的事，疾风无竟日，暴雨不终朝。不要以为当时的什么运动都是正确的，我就不信人整人的历史会永远地延续下去。有一天，我正在烧着大炉，有个头发斑白的老人跑来跟我说，世界上的事会变的，有点小风雨没有什么可怕。我觉得他出语不凡，一打听，才知道是个饱经风霜的人。从此，我不再那么悲观，相信历史的辩证法，相信历史一定会恢复它的本来面目。有了这样的认知，我不再无望，不再绝望，我相信未来，我开始冷眼向洋看世界。相信终有一天，人民会起来说话，历史会对这种一次一次的整人运动作出结论。这个认知使我微微地产生了一种希望感。我盼望着于无声猛然出现的惊雷。

        我也认知到，那些躲在草丛中的小鸟可能是永远不会有风险的，但是，也不会高飞。我感到，挨整也是一种资格证书。而且挨整也许也会有收获的。司马迁说过，孔子困于陈蔡而编春秋，文王拘于羌里而创周易，司马迁因为宫刑而编史记。如果我不经过这种生活的磨难，也许永远是个平庸之徒。这样一想，自己仿佛被整倒是一种规格，一种机会了。被整之余，倒暗暗地高兴起来。我心里对别人说，哼，你们神气什么，你们有被整的资格么？

        第二，我也从阿Ｑ同志那里学到了一些自我保护的精神武器。我积极地寻找我被打成５１６分子事件中的积极因素。我发现，我在这场运动中作出了特殊的贡献。许多积极分子在这场阶级斗争的风雨中锻炼成长。正在由于我的被批判，正是由于我的当了５１６分子，他们的阶级斗争觉悟才有了表现的舞台，他们才在整我的风口浪尖上茁壮成长。他们有的入了党，有的入了团，有的成了学习毛泽东思想或者成了斗私批修的积极分子。对此，我心里感到无限安慰。我想，箭靶充当着被射的角色，身上被射得千苍百孔。但是，如果没有它，世界上怎么会有神枪手呢？箭靶的行为是很高尚和悲壮的。我，不也正是这样的默默作着奉献的靶子么。由于我，一些同志提高了阶级觉悟；由于我，一些同志成了积极分子；由于我，一些同志入党提干。我忍辱负重，射来的利箭深入皮肉，深入灵魂，我熬着，忍着，委曲着，也沉默着。为了别人的提升，我苦作靶子，这是多么伟大的一种精神啊。我越来越感到自己充当５１６分子工作的意义和精神的伟大，那些入党提干的好同志，可都是我亲自一手提拔起来的啊！没有我，就没有他们的进步。这样一想，我似乎真希望这样默默地当一辈子５１６分子，如果我有了儿子，让他们也当，一代一代当下去。这是一种多么伟大的职业啊！有时候，我的眼中饱含了眼泪，我觉得，自己就如红岩村里的华子良，为了革命，他当了一年又一年的精神病人。我也像他一样，为了革命，认认真真地当着我的５１６分子。毛泽东说，做一点好并不难，做一辈子好事，这才是最难最难的啊。我觉得他老人家似乎在勉励我，他的这些话，似乎就是为我而说的。我飘飘然起来，似乎自己真的成了革命的铺路石，成了新时代的华子良了。

可惜的是，刘少奇的修养我没有学好，一次次地被批判，心里还是有点委曲。看来，要自我心理康复，还得另想办法。不过，阿Ｑ教授的精神胜利法仍然不失为一种心理康复的好方法。后来我特地到绍兴的鲁镇找他表达谢意，但没有找到，据说他后来参加革命，革命成功了，当了大官了。这是后话。

        第三，我后来一想，为什么要忍辱负重。为什么要把自己当作砧板上的肉？有权不用，过期作废，我也是有权的啊。当时的宪法规定，人民有大鸣大放大辩论大字报的权利。我为什么不用四大权利呢？人们可以批我，我可以为自己辩护，也可以批人家。这样一想，心头的重压似乎减轻了许多。我开始打好腹稿，然后直接在大字报上洋洋洒洒地写出长篇文章。为了吸引人，为了取得人们的理解和同情，我以理服人，以情感人，大字报情理交融，文采蜚然。我的大字报栏面前，经常挤得水泄不通。写大字报也是一场一种心理的交量，我争取到了群众的同情。我发现，自己成了那个单位的小明星，我在心理上打了一次小小的胜仗。心理上的满足感使我不再苦恼，饭也能吃了，觉也睡得香了。每天劳动时打腹稿，成了我的一项日常工作。后来我知道，这也许是并不自觉地应用了森田疗法。大字报一战，以我之长，克人之短。我从绝望中看到了希望，从孤独中看到了民众，从弱者变成了心理上的强者。我发现，原来，弱者是可以变成强者的，弱者和强者之间，并没有一道万里长城。

        就这样，岁月悠悠，我终于度过了几年难过的时光。普希金说过，一切都是瞬息，一切都会过去，而那过去了的，都将成为亲切的怀恋。那段时间的生活，使我学会了咀嚼生活，反思人生，学会了自我解剖。那是我的另一个大学。在这所大学里，我认识到了人生的无奈，看到到了一个愚昧社会里天天上演的种种滑稽戏。在用大字报自我辩护和自我解脱的过程中，我学会了写作，依靠这种本领，我居然以此为业，以此为生，写出了几十本小书。上帝是多么喜欢与人开玩笑，历史是多么喜欢与人搞幽默啊！

    不过，世界上树欲静，风不止。一波才过，一波又起。正  如刘禹锡所说的，沉舟侧畔千帆过，病树前头万木春。后事如何，有机会再慢慢道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