这是一个极其不堪的时刻。一位大学副教授彰文联带着一位如花似玉的少女去赴宴，这位少女米薇是他的学生，即将毕业。他们要宴请的是一位手握重权的处长李论，对学校的重要项目审批具有决定性作用。副教授和处长是同乡和中小学同学，后来一个考上了北京大学，一个考上了复旦大学。这些信息表明，这些人受过高等教育，是社会的精英。实际上，这位大学教师要做的，是把自己的女学生介绍给处长。露骨地说，彰文联是在“拉皮条”。彰文联自己的妻子已经去外国多年，而米薇又很信任和喜欢这位才华横溢的老师。在这种情况

    这种情形我表述得很沉重，可凡一平在《顺口溜》里却描述得很轻松。彰文联做这件事的时候并没有太多的思想矛盾，米薇也没有什么内心斗争。可事情的发展表明，其实轻松和沉重就是一个事物的两面。这就是顺口溜：它的形式好像是随口而出，但其实体现了许多无名作者的生活积累与观察、思考，体现的是智慧与机智。它的内容让人捧腹喷饭，但常常又发人深思，有的令人忧伤，有的满含苦涩。但无论如何，它的结局是一个妙句，出人意料，创造幽默。这样，顺口溜，或者更常见的形式笑话，就变成了一种广泛流行的民间文学形式，将日常生活中的禁忌打破，将神秘和正经揭穿，将严肃变成文学游戏，更重要的，将许多震动人心的情感、强烈的情绪加以一种巧妙的美学处理，对我们的心理进行净化处理，从而将悲惨、痛苦、充满挫折和暴力的生活变为无害。

　　生活常常过于沉重，是艺术带给我们轻松与发泄。顺口溜，笑话，段子，不会引发战争和骚乱，也就是说，它不会导致真正的选择，它是一种形式的游戏，它的效果非常短暂，只会产生令人兴奋的脱离正常思维秩序的普通形式的自由。通过自嘲、夸张、讽刺、荒谬、影射、诙谐、调侃等等，放松了意识的控制，形成了一种对控制的颠覆。当然，生命的过程中，社会的活动中，也充满了各种无法控制的错位、不恰当、逆反和幽默。

    彰文联完成了学校交给的几乎是不可能完成的任务，学校同意让他出国，可在英国的妻子却通过代理律师宣布跟他离婚；彰文联当上了副市长，主管文教工作，他冒着生命危险查处假文凭，可就在即将大功告成之际被迫停止，整个轰轰烈烈意义重大的工作成了权力斗争的游戏；他完成了父老乡亲在家乡修桥的愿望，可自己却在这座刚修成就倒塌的桥下被砸伤了……在凡一平笔下，故事在发展，人物在活动，地点在变换，流畅、调侃的语言将所有的不堪都化作一种轻盈。比如说彰文联的妻子跟他离婚不是因为另有新欢，恰恰相反，是因为太爱他了，不想他到英国去拥抱一位身患绝症已面目全非即将辞世的妻子；甚至那位深不可测的姜市长，也成了凡一平的轻盈的牺牲品：他机心深沉，纵横捭阖，但却无法摆脱命运的播弄，自己和儿子与同母异父的两姐妹谈婚论嫁，而妹妹米薇竟然就是姜市长自己年轻风流时留下的种子，一段不情之恋变成了不伦之恋，得知真相的米薇发疯了，儿子也因此失踪。这是极其不堪的事情，可读者的感觉可能是一种报复的轻快，看似无所不能的人，最终是无法战胜命运的。命运为弱者复仇，安慰了我们受伤的心灵。

　　凡一平的作品常常能察知和体悟社会上人们的精神状态，特别是社会剧烈变化和转型时期人们的困境、烦恼和不堪。但凡一平与其他作家不同的是，他常常是以轻盈的姿态来写这种不堪。在《顺口溜》中，他将大量的笑话引入作品，正好适应了这种风格。必须要注意的是，笑话既反映了一种控制，也反映了一种抵抗，反抗既成的话语权力结构。有许多话题是不能用来公开谈论的，而顺口溜和笑话利用的是它的轻松随意的形式来与禁忌话题内容构成一种张力，从而将轻与重结合起来。如果说有的作家是举重若轻的话，凡一平就是举轻若重。

　　当彰文联接到妻子的骨灰盒后，“我轻轻地掀开包裹的锦缎，再打开骨灰盒，然后我把我的脸埋了进去。我吻着我的妻子，闻着她的气息。我离异的妻子芳香馥郁。”作者的描绘将我们从死亡的沉重中解脱了出来，这里有华丽的包裹，芳香的气味，轻盈的动作。那曾经饱含人生痛苦的沉重身躯已经化成轻灰，彰文联也力图用轻松化解失去爱妻的沉痛。那差点成为自己情人的米薇发疯后住在精神病院里，彰文联去看她，她认不出这位自己过去的老师，自己深爱过的人，“她顾自在我面前跳起舞来。米薇自由的舞蹈，像是在旷野上的孔雀自如的开屏。”生活与生命的沉重让她发疯，可发疯后的她却无比轻盈，她卸掉了生命的重负。悲惨的命运是由人的欲望、算计、竞争及最终的自相残杀造成的，可当米薇由于发疯而变为无害以后，命运再也不可能剥夺她的任何东西，这时，她获得了一种轻盈的自由，可是这种自由是多么残酷啊。

　　也许我们可以引用卡尔维诺的话：文学是一种生存功能，是寻求轻松，是对生活重负的一种反作用力。生活中的不幸和灾难太多：干旱洪涝，海啸台风，艾滋非典，癌症炎症，战争恐怖，政治动荡，还有生意失败、失恋、失业等等，太沉重了，有些宗教因此教人减轻自己的体重，像小鸟那样飞到另一个世界去。凡一平也几次将米薇比喻为小鸟。文学希望让人减轻痛苦。顺口溜是《顺口溜》里的人们和实际生活中的人们变沉重为轻松的方法，也是一种朴素而含义丰富的民间文学形式。(张柱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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