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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图文]沉沦的迷羊——感受郁达夫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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沉沦的迷羊——感受郁达夫
作者:未知    阅读来源:中安网    点击数:    更新时间:2005-10-25

  在新文学的大星当中,郁达夫是较多地被谈论然而却是较少地被理解的一位作家。他曾经是五四时期最卓有名望的小说家,也曾经被认为是中国历史上最后一位名士,当七、八十年前,郁达夫的名字是很能让新潮的女学生心跳的。但时至今日,文学青年们大抵愿意亲近沈从文、亲近张爱玲,郁达夫的小说、散文,都受到冷落,相比之下,他的旧体诗词还被不时论及。在某些学术刊物上,偶尔还能看到对郁达夫的评述,然而,即使是这些研究者也从来没有尝试去理解郁达夫的灵魂。无论是在生前还是身后,郁达夫都注定了要与寂寞为伴。

  一、沉沦

  郁达夫是藉着小说创作成名的。在三十年代,他的散文名气也很大,其时即有游记作家之号。他的散文熔铸了六朝小品与明代公安派的风格,以性灵见长,其艺术风格的粹美,殆非今日毫无古文功基的“散文家”如余秋雨辈所可想像。但是,若以文体所反映作家心灵的深度和广度而言,小说才是郁达夫的代表作品,即使是他的被前人认为写得最好的旧体诗词,也因为中国诗学温柔敦厚传统的制约而不曾折射出诗人心灵深处最真实的向往。

  1921年郁达夫出版了他的第一部小说集《沉沦》,这部小说集立刻遭到上海文艺界最猛烈的攻击。在一个道德至上的社会里,郁达夫完全无视社会道德观念的存在,决然写出了被病态情欲所折磨的青年的心灵。他用以写小说的笔法,不是传奇式的(legendary)——事实上你很难从郁达夫的小说当中寻找到完整的故事核,更不要说引人入胜的情节了,他是在用写诗的手法来写小说,他要刻画的不是社会众生,而是每一个独立的个人病态的心灵。而郁达夫在小说当中所采取的诗的手段,却是像《恶之花》那般的诗。

  短篇小说《沉沦》是这部小说集中最可注意的一部作品。小说写的是一个在日本留学的中国人爱上了一位日本的少女,却因为积弱的民族造成的自卑而不敢表白,最后只有自杀。故事的主人公是那样地热烈而多情,那样地脆弱而敏感,同那些把辫子盘成高高的富士山的留日青年相比,《沉沦》中的“他”是那样坚决地拒绝麻木不仁,那样坚决地求索灵魂的终极。然而,中国人在骨子里都是唯物主义,他们根本不懂得,对于一个有灵魂的人来说,心灵的世界才是惟一真实的世界。更何况小说还大胆地描写了偷窥,描写了手淫,那些道貌岸然的伪君子又怎能不被触怒?

  在形形色色攻讦郁达夫的道德家当中,苏雪林氏是最刻毒的。她这样诟骂道:“郁达夫作品里的主人公大都有一个灰白色脸庞,高高颧骨和深深下陷的眼窝,而且眼窝外必带一层黑圈;又必终日无缘无故自悲自欢,见了晓林薄雾,眼里会涌出两行清泪;对着平原秋色,又会无端哭了起来,回答日本下女自己是支那人时,又感触至全身发抖,而滚下眼泪,我们看起来,那些事,实不值得落泪发抖的,而作者笔下却非落泪发抖不可,那只好说作者自己神经有病了。不过自己神经有病,竟叫小说中人物也个个作患着神经病,不知小说人物‘个性’为何物,这样作家,居然在中国文坛获得盛名,岂非奇事!”她永远也不理解,惟有最高尚的灵魂,才会拥有超乎常人的敏感,也才会表现出超乎常人的病态。自有人类社会以来,个人就被迫做了社会的奴隶,每一个活着的人都必须要忍受他人,必须要忍受社会,然而,只有尚未被戕贼到麻木的心灵才可能发现人生是炼狱。苏雪林理解不了郁达夫作品中主人公的敏感,只是因为她已经被社会奴化而不自觉,是因为她在价值观念上的愚昧。每当我读到苏雪林这段自以为高尚的文字,真恨不得猛扇她两记耳光!

  自古以来,中国文化一直以道德的名义反对人性,以社会的名义反对个人,所以《狂人日记》里面的“我”才会从古书的字里行间读出“吃人”二字。苏雪林是新文化运动以后成长起来的女作家。然而,新文化运动所倡导的个人主义,对这个道德主义的奴才没有丝毫触动。苏雪林虽然也操着白话文写作,虽然也阅读着一些西方著作,她的骨子里却依然是封建传统道德至上的那一套。她对郁达夫所采取的道德主义的评判实在让人毛骨悚然,幸好,“在暴露自我这一方面虽然非常勇敢,但他在迎接外来的攻击上却非常脆弱”[注]的郁达夫毕竟没有被他们吓倒,即使他再孤独、再颓唐,却依然毕生实践着五四的精神,毕生没有背叛五四。从二十世纪三十年代开始,中国的历史一直是在开倒车,五四运动也颇受一班论者的批评,他们批评五四的,就是五四运动所倡导的个人主义人生观。这些吃人的魔头,这些道德的妖孽,他们在郁达夫的小说面前嗦嗦发抖,也不惮把最恶毒的诅咒指向郁达夫,而郁达夫却始终坚持个人主义才是世间第一要义,那些随着时代一起沉沦的人们,自然是要把他视为洪水猛兽了。

  二、迷羊

  李初梨这样说:“达夫是模拟的颓唐派,本质的清教徒。”《迷羊》就是一个灵魂无比纯净的清教徒在遭受了道德社会长期的挤压之后愤怒的呐喊。对于没有灵魂的人来说,关注肉体是罪恶的,然而,在郁达夫的笔下,肉体却是意志和心灵的最直接的承担者。肉体本身,就具有形而上学的意义。我们知道,郁达夫是自居为零余者的,我们知道,他曾经有着把半生事业当作青烟的颓唐,然而,他始终最为深切地关注着意志的力量,他必须要通过发现自己意志的强健来证明自身的存在。《迷羊》就是这样一部小说,单是这个题目,就已道尽了作者除了自身的意志一无依傍的孤寂之情。

  小说以第一人称写了一个名叫王介成的落魄文人从一个叫谢月英的女老生那里寻找放纵的故事。小说隐藏着一个超越文本的深层结构:王介成希望从谢月英那里得到的不是情欲的享受,而是对于生命力的肯定。然而,最终他却发现灵魂的痛苦,是用任何方式也消除不掉的。在《迷羊》当中,王介成表现出对于自身性能力的高度重视,因为性能力是与意志力联系得最紧密的一种肉体状态,可是,对于意志力的证明最终以他对意志力的失望而告终。郁达夫还不明白,知识分子的痛苦不是来自于情欲的得不到满足,而是来自于理想的不得实现,所以他只有不断地寻找,不断地放纵。他是一位太早觉醒的大写的人,然而,在那个窒息真人的生机的社会里,他却只能写《空虚》,写《青烟》,写《寒宵》,写《孤独》,写《迷羊》。

  三、血泪

  如果仅仅是在追索着灵魂的终极,郁达夫最多也只能算是一位天才的小说家,事实上,他却是一位真正具有超前意义的知识分子,一位最孤独的蓝血贵族。作于1922年的《血泪》堪称一篇杰出的个人主义者的思想文献,也是二十世纪为数不多的具有永恒经典意义的大著作之一。

  《血泪》一如既往地体现出作者“单纯的深刻”,作者并不缺乏幽默感,然而这篇以喜剧的形式写就的小说却让人只想伏地恸哭,作者也偶尔刻薄,然而那刻薄的讽刺的背后,是作者滴血的心灵。《血泪》以无比深刻的笔触,写出了民众的愚昧,政客的左右逢源,而真正的知识精英却过着最悲惨的生活。

  小说的主人公“达”在国外留学多年,却始终狷介自任,不随潮流俯仰,当时的中国,已经是人人持一种主义,人人都是政治家,而当年轻的学生们问达是持什么主义时,达“只吸了一口纸烟,把青烟吐了出来,用嘴指着那一圈一圈的青烟,含笑回答说:‘这就是我的主义。’”现代中国之所以常年战乱,运动不断,主义盛行,实不能辞其咎,郁达夫有见于此,乃效考槃之硕人,不以主义为标榜,也就毕生保持了心灵的自由与人格的独立。

  在小说里,达的东邻李志雄比达“小五岁,他又不上外国去,只在杭州中学校里住了两年,就晓得许多现在有名的人的什么主义”,因为能讲那些主义,他被某地请去做事,一个月要赚五十多块钱;而××大学的胡君,因为持了人道主义,“中了T校长的选,将他保荐官费留学美国”;另一位“看人的时候,每不正视,不是斜了眼睛看时,便把他的眼光跳出在那又细又黑的眼镜圈外来偷看”的驼背青年江涛,则因所提倡人生艺术大为流行,而“在上海阔绰得很”,回国后落魄的达反而要向江涛乞告一点可怜的费用。以下是他们会面时的一段描述:

  ……不知睡了多久,我觉得有人在那里推我醒来。我睁开眼镜一看,只见一个脸色青黄,又瘦又矮的驼背青年立在我的面前。他那一种在眼镜圈外视人的习惯,忽而使我想起旧时的记忆来。我便恭恭敬敬的站起来问说:“是江先生么?我们好像曾经见过面的。”“我是江涛,你也许是已经是已经见过我的,因为我常上各处去演讲,或者你在演讲的时候见过我也未可知。”他那同猫叫似的喉音,愈使我想到三年前在我同乡那里遇着他的时候的景象上去。我含糊的恭维了一阵,便把来意告诉了。江涛又对我斜视了一眼说:“现在沪上人多事少,非但你东洋留学生,找不到事情,就是西洋留学生闲着的也很多呢!况且就是我们同主义的人,也还有许多没有位置。因为我也是一个人道主义者,所以对你们无产阶级是在主义上不得不抱同情,但是照目下的状态看来,是没有法子的。你的那位同乡,他境遇也还不错,你何不去找他呢?”我把目下困苦的情形诉说了一遍,他又放着了猫叫似的喉音说:“你若没有零用钱,倒也不难赚几个用用。你能做小说么?”我急得没有法子,就也夸了一个大口,回答说:“小说我是会做的。”“那么你去做一篇小说来卖给我就对了。你下笔的时候,总要抱一个救济世人的心情才好。”“这事恐怕办不到,因为我现在自家还不能救济,如何能想到救济世人上去。”“事实是事实,主义是主义,你要卖小说,非要趋附着现代的思潮不可。最好你去描写一个劳动者,说他如何如何的受苦,如何如何的被资本家虐待。文字里要有血有泪,才能感动人家。”

  这真是对形形色色的主义持有者最辛辣的讽刺!原来,主义持有者用以向民众标榜的主义不过是他们玩弄民众的手段,一切的主义持有者,说穿了都不过是穿上华衮的实用主义者,但亿兆人民居然都堕入其彀中而不自觉,这是多么让人痛心的事实!为了赚上续命钱,达一口气写成了三四千字的一篇小说,“内容是叙着一个人力车夫,因为他住的同猪圈似的一间房屋,又要加租了,他便与房东闹了一场。警察来的时候,反而说他不是,要押他到西牢里去。他气得没法,便一个人跑上酒铺子去喝得一个昏醉。已经是半夜了。他醉倒在静安寺路的马路中间,睡着了。一乘汽车从东面飞跑过来,将他的一只叉出的右足横截成了两段。他醒转来的时候,就在月亮底下,抱着了一只鲜血淋漓折断了的右足痛哭了一场。因为在这小说里又有血又有泪,并且是同情第四阶级的文字,所以我就取了‘血泪’两字作了题目。”这篇小说为达换来了一块钱,他终于可以进酒馆吃一顿饱饭了,但是,他却没有钱过夜,在这样一种凄惨的氛围下,郁达夫结束了他的小说。

  《血泪》的警世意义在于,作者从哲学的高度指明,在一个人人学会投机的社会里,纯净的人、独立的人将被权力体制彻底排斥,从而无法避免沦为第四阶级的尴尬。《血泪》绝不是郁达夫最优秀的小说,然而却是郁达夫最深刻的小说,也是解读郁达夫全部作品的一把钥匙。正是因为现实的社会是《血泪》所描述的投机家的乐园、知识精英的坟墓,郁达夫才不得不沉沦在春风沉醉的夜晚,不得不做踯躅在寒风里的迷羊。在《血泪》当中,郁达夫给这个冰冷的世界出示了一声哂笑,但在另一个场合,在他那貌似潇洒的诗句“曾因酒醉鞭名马,生怕情多累美人”里,却饱蕴着一腔无从宣泄的血泪。

  沉沦的迷羊,是你灵魂的高贵注定了你的孤独。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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