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2004是海子弃世的第15周年,传统文学及网络媒体关于诗人海子的评论可谓恒河沙数,但是许多文章仅仅局限于对其诗歌艺术的评论。而本文则在对海子诗歌的艺术价值评论的同时,更注重从哲学的视角去深刻的解析海子的诗歌、思想及人生的辉煌历程和悲剧结局,让世人更全面的了解海子这位中国诗歌烈士的灵魂!】
爱怀疑和爱飞翔的是鸟,
淹没一切的是海水
你的主任却是青草,
住在自己细小的腰上
守住野花的手掌和秘密
海子《亚洲铜》
1989年3月26日的黄昏时分,山海关上高远辽阔的天幕被即将西沉的太阳涂抹上了几丝淡淡的晚霞,风像巫师一样低吟着神秘又有盅惑力的咒语。
悲剧时刻降临前,孤独的诗人海子长久的徘徊在山海关前。他只携带了四本书:《新旧约全书》、梭罗的《瓦尔登湖》、《康拉德小说》和海德达尔的《孤筏重洋》。沉思中的海子,在某一刻似乎终于领悟到了来自遥远的不可知的天国的召唤,毅然弃绝了尘世间一切纷扰的俗念,卧轨于山海关至龙家营的一段慢行火车道上。在火车呼啸而来的巨大的轰鸣声中,诗人的鲜血一瞬间染红了天边的晚霞。鲜血落在他身边的四本沉重的书上,仿佛化成一朵朵飞舞着的灵魂的火焰。这是我长久以来所想象的诗人临终前的情景。
海子原名查海生,1964年5月生于安徽省怀宁县高河查湾,在农村长大。1979年15岁时考入北京大学法律系,开始了诗歌创作。在短暂的生命里,海子保持了一颗圣洁的心。他曾长期不被世人理解和接受。在极端贫困、孤寂的生活环境中,他以辉煌的才华、敏锐的直觉,奇迹般的创造力创作出近200万字的珍贵诗稿。“诗坛怪杰”海子自杀时年仅25岁,他是继王国维、朱湘之后为形而上的原因而自杀的第三位中国抒情诗人,朱湘是他的同乡。同一切生性孤傲默默无闻的艺术家一样,在死后他们获得了盛大的荣誉,2001年4月28日死去的海子与诗人郭路生(食指)同获第三届人民文学奖诗歌奖。2004年是海子弃世后的第15个年头,官方和民间的许多诗歌组织都举行了悼念诗人海子的活动。海子诗歌的艺术价值已被举世所公认,海子成为中国新文学史上“浪漫精神的象征”。
最初读到海子的诗歌是在初中时,我从一位学长挤满“数理化”的书架上搜到了一本诗集。对于一个处在文学饥渴状态的孩子来说,一个鸡蛋就是一桌丰盛的筵席。捧着那本薄薄的诗集,我如饥似渴的“啃”了起来。诗集中收录了食指、杨炼、北岛、顾城、弋麦等人的诗作,但是其中最让我着迷的还是海子那一首首明净、澄澈的抒情短诗。诗中写他童年的幻想中漂流的梦幻之河;还有河边那洒满阳光飘着花香的五月的麦地;那牧羊小姑娘的温暖、无邪的微笑;那轻柔而久远的风;那盛开着各种小花的广袤草原;那金色秋天装满果实的篮子……这些洋溢着浪漫主义气息的抒情诗作,唤起了我对童年时光的许多回忆。捧读海子的诗歌,我仿佛又找寻到了那早已失落的乐园和逝去已久的质朴而深刻的幸福感觉。
海子的那些精致、清新、纯净的抒情诗,标志着他在诗歌无限的想象空间中,已把少年时代的生活体验升华成对梦幻般质朴、单纯的生命境界的向往和追寻,这也构成了海子诗作的贯穿性母题。
读其诗而想见其人,后来我又读了一些密切接触过海子的诗友所写的回忆文字。在海子的几位诗友的记忆中,海子是一个沉静、内向又非常腼腆的人。他的思绪总是沉浸于一个非现实的遥远的精神王国中。这样的心境决定了海子是一个拙于现实的世俗生活,而耽于诗歌的想象世界之中的诗人。他过的是一种不食人间烟火的清教徒式的生活,非常简单、贫瘠和孤独。海子所居住的陋室中除了堆成小山的书籍外,甚至没有电视机、收音机这类生活必需品。就是在这样的环境中读书和写作构成了海子生活的全部内容,构成了海子生命的支撑;也就是在这种贫瘠和孤寂的生命状态中,海子以天才的想象和巨大的毅力创作了近两百万字的作品。
海子将他青春的生命和诗统统交付给了世人所鄙夷所漠视的不能换文凭,不能换职称,不能换权力和金钱的终极价值和终极真理的探索之中。唯有像海子这样真正的纯粹的诗人才可能不记世俗的功利得失,而把深邃的目光望向遥远的真理的星空,思索着生存的本质,思索着生存的意义,思索时间和死亡,思索人类的出路。觉醒而敏感的思想者永远是痛苦的,当诗人自身被置于生存无法解脱的终极意义上的虚无与荒诞之时,他便义无返顾的以身殉道,以自己高贵而纯洁的生命向真理献祭,去见证和烛照生存的意义。
任何人都不能没有生活的目的和意义,不可能没有终极关怀。“凡是从一个人的人格中心紧紧掌握住这个人的东西,凡是一个人情愿为其受苦甚至牺牲生命的东西,就是这个的终极关怀,就是他的宗教。”我们愿为之而死的,我们才能籍之而生。海子的遗作《太阳》使海子的诗歌达到了颠峰状态,在这首“真理和诗合一的大诗”中,海子思索的正是人的形而上存在的痛苦与绝望,以及人在困境中的挣扎与毁灭。“肉身成道”是由蛹变蝶的痛苦挣扎的过程。死亡是诗人无法规避的一个形而上的问题,沉思死亡即是沉思存在,即是沉思人性。加缪在《西西弗的神化》开篇就说:“真正严肃的哲学问题只有一个就是:自杀。生命是否值得经历,这本身就是一个难解的哲学的根本问题。”诗人自杀的行为是极具悲剧色彩和震撼力的。沉思的灵魂被笼罩在死亡的巨大而恒久的阴影中,这就更彰显出诗人对生存的终极意义的观照程度,表达着诗人对自我生存状态和方式的最富于深度和力度的怀疑和否定。海子是一个纯粹浪漫主义诗人,极端敌视功利的生命存在,最后悲剧诗人以自杀实践了他在诗剧《太阳》中的预言。可以说,海子的自杀在某种意义上象征着海子作为诗人的生命价值的最大限度的实现和完善。
海子曾说“诗歌是一场烈火,而非修辞练习。”对于悲剧诗人来说,他肩负着思想者的使命,诗歌就是诗人信仰的神灵。在海子教堂一样充满神性的陋室中,唯一的装饰画是梵高的《阿尔疗养院的庭院》。也许海子和梵高是属于同一个艺术宗教的人,这位首先以生命向艺术献祭的画家是海子最崇拜的人。“梵高是热爱生命的诗人,他热爱生命中的自我。不只热爱风景,热爱冬天的朝霞和晚霞,更热爱的是景色中灵魂,是风景是生命的大呼吸。他流着泪迎接朝霞,让太阳做洗礼。他是把宇宙做庙堂的诗人。”海子就是一位信仰“爱的哲学”的诗人。读过海子《面朝大海 春暖花开》的人,都能体会到诗人内心燃烧着的火焰一样的爱。这种“爱的哲学”构成了海子许多诗作的真正底色。海子这位“热爱生命,热爱人类痛苦和幸福”的诗人,却选择了另一条自杀的绝路。看似费解,其实从某种意义上可以说,诗人以其超乎世人的敏锐和深刻的爱,以对生命存在的形而上的感知,探索那蕴涵着全人类的终极关怀。在一个价值崩解导致终极关怀失落的时代,诗人对终极目的的沉思与眷顾,必然使其心灵处于矛盾、黑暗与挣扎的状态之中。海子以诗意的爱注入个体生命之中,从而在终极关怀失落的时代去洞见生存的意义和尺度。所以海子的自杀正是对生命之爱的实践,这以爱为底色的死亡闪烁着生命的完美和激情,使这以死亡为背景的爱更加彰显出耀眼的光芒和辉煌。
五月的麦地上铭刻着海子金色的不朽的诗章,海子为中国诗史贡献出的“麦子”“麦地”等一系列开创性的意象,同梵高画笔下的向日葵一起永远成为人类思想史上不可重复的光辉意象。海子执着的描写麦子和麦地,诗界有人称其为“麦地诗人”“麦地之子”。“麦地/别人看见你/觉得你温暖,美丽/我则站在你痛苦质问的中心/被你灼伤/我站在太阳痛苦的芒上”,“麦地”这一意象和我们的民族感情的内核相关,麦地是我们的母亲。麦地承载着的沉重的痛苦让人心颤,这让人心颤的痛苦也正是人类精神财富的源泉。这麦地的沉重的痛苦投合了海子浪漫主义诗人的本性,追逐崇高,向往悲剧。海子的精神伙伴梵高也曾多次描绘麦地,有《夕阳和播种者》、《丰收印象》等等。梵高画完《麦地上的乌鸦》后便自杀于麦地。麦地是海子诗中的重要符号,麦地的形象是根植大地,刺向天空,宛如一柄利剑。麦子是大地的触角,是田野的神经,是海子思想的锋芒。1982年海子在短诗《麦地与诗人》中对承载着他的幸福和痛苦的麦地和麦子充满了感激之情。沉没而孤独的诗人和画家都向麦地和麦子倾注了极大的热情,他们是麦地上空漂游的伟大的灵魂。
“诗是一种精神”,每个时代都有她的精神。上世纪八十年代是漂泊的年代,是关涉到梦想、流浪、反叛、失落、苦难、拯救等等心路历程的浪漫的年代。在海子诗歌中我们可以看到那个时代的精神的光芒,在此意义上可以说:“麦地之子”海子的诗歌是我们怀想和追忆那个失落已久的年代的最经典的文本。
“艺术能更新我们的对生活经验的感觉。”在海子15周年祭的日子重读海子,读那些写着村庄、河流、阳光、麦地、羔羊、镰刀、汗水……的诗章,我们被物质和功利所蒙蔽已久的心灵,仿佛被海子诗篇的朴素之烛所照醒,在思索中开始了对失落的良心、美德和崇高的追认和回归。海子的诗歌就如“一束光泽雍容的麦穗”,折射出我们所有质朴、单纯的生命情感的黄金之光。
缪塞的诗句说“我相信不朽的,是那些纯洁而浪漫的爱的灵魂。”海子的诗篇是不朽的,海子的灵魂就是浪漫精神的象征。2004的春天,十个海子将会一起复活。只要我们固守一颗单纯、敏感、爱的心灵,那么浪漫精神就会复活在我们心中。我们就可以面朝大海,幸福而诗意的栖居在春暖花开的理想家园。
04.03.30改毕