宗璞和她的长篇小说《野葫芦引》
2000年荷花盛开的盛夏,宗璞完成了她的长篇小说《野葫芦引》的第二卷《东藏记》。
这部小说耗去了她7年的精力,加上写作第一卷《南渡记》的3年和中间停顿的5年,两部小说前后用时15年,其间甘苦,难以言说。
“人道是锦心绣口,怎知我从来病骨难承受。兵戈沸处同国忧。覆雨翻云,不甘低首,托破钵随缘走。悠悠!造几座海市蜃楼,饮几杯糊涂酒。痴心肠要在葫芦里装宇宙,只且将一支秃笔长相守。”
这首自述生平的散曲,唱出了宗璞的执著、顽强和创作的艰辛。她自幼多病,经历过名目繁多的手术,人赠雅号“挨千刀的”,多年来写作只能在业余、事余和病余进行,因此她戏称自己是“三余作家”。九十年代以来,她的作品几乎篇篇是同疾病斗争所得。《东藏记》的写作开始不久,她又遭遇视网膜脱落的厄运,虽未失明,却已无法阅读和用笔写作,所有作品均由口述而成。这对于线索纷繁、人物众多的长篇小说,是何等困难!然而宗璞呕心沥血,一点一滴、一勾一划地塑造着她心爱的“野葫芦”。她说,“我写得很苦,实在很不潇洒。但即使写得泪流满面,内心总有一种创造的快乐。”
说起《野葫芦引》的开头,已是很久远的事了。“七七”事变,抗日战争爆发,宗璞和全家随父亲冯友兰自北京南渡昆明,在西南联大度过了8年时光。亡国之痛、流离之苦,西南联大师生们于逆境之中弦歌不辍,父兄辈坚忍不拔、以国家民族的命运为己任的精神给少年宗璞留下了不可磨灭的记忆,给了她宝贵的人生财富和深刻的心灵感受,也为她以后的文学创作储备了丰富的素材和萌动的灵感。从20世纪五十年代起,宗璞就想写一部反映中国读书人在抗日战争时期生活的长篇小说,由于种种原因,一直未能动笔。七十年代末,中国人民的政治生活发生了巨变,宗璞激情勃发,创作进入了全盛时期,“野葫芦”的种子在她心中发了芽,长了枝叶,小说的人物也在她心里经过了千锤百炼,有了灵性。考虑再三,宗璞决定放弃英国文学的研究课题专心写小说,从1985年春到1987年底,她完成了《野葫芦引》的第一卷《南渡记》。
1988年宗璞60岁生日时,《南渡记》即将出版,父亲冯友兰为女儿拟了一副寿联:“百岁继风流,一脉文心传三世;四卷写沧桑,八年鸿雪记双城。”上联说的是家学传统,出于河南唐河的冯氏家族,书香门第,世代绵传。冯友兰先生的姑姑是一位早慧的女诗人;他的妹妹冯沅君,更是“五四”时期的一代才女。女儿宗璞承家学渊源,散文与小说都颇有成就,是中国当代少有的大家闺秀式的作家。生长于美国的孙女,用英文写作也很有文采。冯友兰先生是一代哲学宗师,他的哲学头脑和文学修养给了宗璞很大的影响。下联即是说宗璞的长篇小说《野葫芦引》,这部小说最初名为《双城鸿雪记》。
1990年7月,94岁高龄的冯老先生终于完成了他的7卷本《中国哲学史新编》。他深知因为全力照料自己的生活和写作,宗璞的长篇小说写作已经中断了几年,这一年他给女儿的寿联说:“鲁殿灵光,赖家有守护神,岂独文采传三世;文坛秀气,知手持生花笔,莫让新编代双城。”词句之间,饱含着骄傲、满足和喜爱、期待之情。这是父亲对女儿最后的嘱咐。当年11月,冯友兰先生西去,宗璞大病,又一次入院手术。直到1993年秋天,才能够拿起笔来,继续写她的《东藏记》。因为体力不支,写作时常中断,后来视网膜脱落,最终只能用口述的方式继续创作。冯友兰先生曾经对女儿说,当一个作家,要努力读懂自然、社会、人生这三部“无字天书”,还要用至精至诚的心劲把“无字天书”酿造为“有字人书”。这“至精至诚的心劲”正是父女二人一脉相承的写作精神。冯老先生开始写《中国哲学史新编》时已80多岁,年老多病,150多万字的著作,一字一句,全由老人口述、助手笔录而成。写作中间多次生病住院,他说,我现在是事情没有做完,所以还要治病。等书写完了,再生病就不必治了。他是拼着性命写完了这部书。
父亲的坚韧执著,给了宗璞极大的影响,几度严冬酷暑,且战且行,《东藏记》写完了,《西征记》又开始,西南联大的莘莘学子投笔从戎,奔赴疆场,他们要把日本鬼子打出中国,圆“北归”之梦。但宗璞的梦远远不止于此,她的“葫芦”里藏了什么样的奇花异草,谁能知道!何况那是个“野葫芦”,更何况还只是个“引”。宗璞在艺术的世界里倘佯,她的心里不断地孕育着新的人物和故事,构筑着新的七宝楼台。也许还有各式各样的“葫芦”,还有别的什么“记”———数十年断魂碎魄、绝梦铸心,中国读书人的事情哪里写得完!“人道是锦心绣口”,但说无妨。“正题”之外,自幼喜爱的武侠和言情小说,也早令宗璞技痒。“托破钵随缘走”,相机过一把瘾,也未可知。
由《南渡记》、《东藏记》、《西征记》、《北归记》组成的4卷本长篇小说《野葫芦引》,是宗璞创作生涯中最重要的作品。此前她从未写过长篇小说,1982年,当时的人民文学出版社总编辑韦君宜对宗璞说,你现在到了可以写长篇的阶段了。宗璞炼意炼句,苦思苦吟,把八年抗战的人心正气、亲情友爱、生死别离、世情百态、众生之相,把中国知识分子的群体特征和深刻的历史命运,一一纳入“野葫芦”中,将小说经营得玲珑雅致、气韵悠长、妙趣横生、回味无穷。
《东藏记》出版以后,北京的读者、作家、评论家曾聚集一堂,畅谈该书。年过古稀的宗璞由衷地说,“我要继续写下去,写到现在日本鬼子还没有打出去呢,若停了,可怎么甘心!希望我的身体争气,不辜负大家的关怀。”
“读小说是件乐事,写小说可是件苦事。不过苦乐也难截然分开。没有人写,读什么呢?下辈子选择职业,我还是要干这一行。”
文章千古事,甘苦寸心知。祝宗璞心想事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