未完成的诗

王家新

 

　　　　　　　　　　一

　　在你死后人们给你戴上了桂冠，用大理石

　　把你塑在广场；孩子们

　　在上幼儿园时就被带到这里参观，

　　鸽子仍无辜地在你的头上拉屎；

　　放逐的火把早已在黑夜中远去，咒骂随着雨水

　　渗入大街小巷的石缝；如今

　　你的画像已摆上满城的店铺和地摊，甚至

　　你与贝雅特丽齐痛苦的爱也被想象出来，

　　被印上明信片，满城出售；

　　在一个伟大诗人的永久缺席中，

　　人们仍活得有滋有味；古老的围墙早已拆毁，

　　一个城市在对地狱的模仿中

　　成倍增长

　　　　　　　　　　

　　　　　　　　　　 二

　　这是早春二月，一条青石小巷把我引向

　　你的灰暗、陡峭的塔堡，你的像谷仓一样

　　寂静的故居。哦，佛罗伦萨，那又窄又深的

　　古老街巷，通天塔一样的奇异钟楼，赋予

　　你的诗以深度和高度；那巨蟒

　　仍在博物馆里缠着悲号的父与子，那苦役犯

　　弯下的背上仍驮着石头，那吐火怪兽

　　仍在广场上引导狂热的大众；人性的结构

　　远比政治和神学捉摸不定，而你为什么把清流的

　　淙淙流敞的阿诺河，变成一条在你的诗里

　　冒着尖锐的硫磺烟雾的河，为什么把穷凶极恶的

　　佛罗伦萨市民，变为被地狱的狂风无情吹打的

　　悲苦的灵魂，这更是一个谜。

　　游客的潮水散后，我来到你的塔堡下，

　　体验一个人永远离去后的寂静。

　　　　　　　　　　

　　　　　　　　　　三

　　那么，我来到这里，在陡峭春寒中

　　看到你那圣徒般的头像仍凝视远方

　　对满广场的小玩艺和讨价还价不屑一顾；

　　我来到这里，因为那只当途拦住你的凶恶的花斑豹

　　也曾一再出现在屈原和杜甫的流亡途中；

　　我来到这里，因为那只扑向你的眼中闪着饥饿绿火的

　　母狼，此刻仍一些不舍地跟在我的身后；

　　我来到这里，因为一种青铜的火正烧在心中；因为

　　在一瞬产生的巨大悲悯，使我一侧身看到我自己

　　就在那裂开的峡谷里，他正顶着惩罚的狂风，

　　要把汉语中的巨石推向地狱的高度……

　　我看到这一切，诗人，打开你的塔堡的门，让我带着

　　一双疼痛的脚，踏上这黑暗楼梯的第一级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