柔性的战争:读宗璞长篇《东藏记》
张抗抗
战争在女性笔端被重构,那种炮火下的冷酷与残忍,自然不会有本质的改变。但体验战争的视角、思考战争以及描述战争的方式,却具有别样的风采。
宗璞在病中苦耕,历时7年,长篇小说《南渡记》的续集《东藏记》终于面世。计划中尚有《西征记》《北归记》,是总书名为《野葫芦引》的多卷长篇系列。
此前还未有这样一部完整的大书,将抗日战争中的知识分子,里里外外地刻画得如此透彻。尽管大学南迁之后,在日军的轰炸和追击下,仍然没有一处可放下一张平静的书桌,人和书籍始终都在不停地颠沛流离、东躲西藏,直至无处逃遁。战争虽然能够消灭无数肉体和生灵,但暴力却无法征服一个民族的文化与精神。知识和教育在炮火硝烟中延续传承,才使得这片土地上拥有一代代不屈的灵魂。
小说人物以明仑大学历史系教授孟樾,夫人吕素初和女儿孟离己、孟灵己等一家人为轴心,放射至孟樾教授的亲朋好友同事周围近百人,写出从京城南下的一群知识分子,在抗日战争中的个人遭遇、情感经历,以及心灵成长的历史。孟樾一家在战火的胁迫、物质的匮乏和教业学业的艰难中,始终坚守的仍是知识分子的良知、气节、正义和真诚。即便在那样恶劣的环境下,他们从未放弃争取自由和民主的另一种“战争”,那是真正“藏”在人内心深处,不会被战火湮灭的理想。在《东藏记》的历史氛围中,孟樾一家带着他们的书本,在流浪中创造着心灵家园。乡村与河流,天空与自然,赋予了他们新的“家园意识”,那是永远不会坍塌的精神城堡。
很久没有读到如此纯净的文字了,所有的人物和故事,都是用宗璞独有的才情来讲述的。她从容洗练的语言,把苦难中的一切繁复都化为透明和单纯。以宗璞深厚的文化教养,她对世事的理解,从来是宽宥的,她的文字无须剑拔弩张的激烈与刻薄,更无须喧哗与矫情,只任其自然而然地流淌,从不虚张声势,却能不动声色地把故事讲得入味,似有一种看不见的磁性在吸引你,让你随行。
宗璞的语言是柔情的,被一种母爱的仁慈与博大的情怀包容。书中众多的女性人物,无论是至情还是至善、是古怪还是任性,都传递出30年代知识女性的新鲜美好与青春气息。警报与饥饿,在女性温暖的双手抚慰下变得能够忍受;女性的柔情化解了恐惧与忧烦,消融着耻辱与绝望,使得西南偏远的穷乡僻壤,都笼罩着温馨的家园气氛;炮弹下的鲜血和死亡,也被覆盖着凄迷的美感———所以,宗璞笔下的战争,是柔情的战争。宗璞以平和的心态和优雅的笔调,描述了知识和书本对战争的抵抗。山岙里不堪一击的书桌课本,和天上狂轰滥炸的钢铁炮弹,形成了极大的反差。然而,宗璞正是从这里发现了战争所激发的另一种美———人的抵抗与不屈,男人和女人共同的坚韧和顽强。正是由于文化在战争中的不可毁灭性,战争才会焕发出另一种光彩———战争在另一种意义下的审美性,这也许至今都是被人们忽略的。
宗璞以她优美温婉的语言风格,确立了《东藏记》与众不同的艺术魅力。众多的人物命运和世相心态,在看似平淡的生活情境和细节中缓缓铺开,伏有大气磅礴的布局。第五章插入的“流浪犹太人的苦难故事”和第七章的“卫凌难之歌”,在文体上亦有突破,像一曲忧伤的咏叹调,令人落泪。宗璞笔下的战争没有刀光剑影,却烙刻了深重的精神创痕,并具有一种浓郁的书卷气息。那种浸入骨髓的中国文化质感,在阅读中竟令人如置身于《红楼梦》的语境之中。行文的调子虽有明清小说之风,包括小说结尾处的“间曲”,但在作品的整体把握上,仍能体会到宗璞深厚的西学功底,在对历史认识的理念上,隐含着鲜明的现代意识,将中西方的文学精髓,融合得如此天衣无缝。
读《东藏记》这样隽永而精致的小说,真是受益又享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