生命如火——忆杨绛先生
每当我闲暇时,脑海中常会浮起一些美好的记忆……
少年时,有一次翻看大哥的一本“东吴大学校刊”,被一幅女同学合影深深吸引,我指着其中一位问母亲:“妈妈,你看这个人阿像洋囡囡?”“她叫杨季康”大哥在边上脱口而出。“杨季康”这个名字,对我来说并不陌生,常听大哥和他的同学们谈起,一直以为是个男生,想不到竟是这样一位“洋囡囡”,梳一头童花发式,圆圆脸庞上透出灿烂的微笑。从那以后,我的心中有了一个崇拜的偶像;后来,我考上了上海震旦大学女子文理学院的中文系,更让我意想不到的是,“杨季康”又成了我的老师——原来她即是大名鼎鼎的杨绛先生(钱钟书夫人),时任震旦大学女子文理学院的外文系教授。
1937年,抗战的烽火把我全家挤迁到了上海租界。中学阶段的我开始爱上了文学,迷上了话剧。那时上海的话剧舞台成了抗日重要阵地,如火如荼地演出如《碧血花》《正气歌》《海国英雄》等爱国剧本。太平洋战争后,日本人加紧对文艺界干扰和施压,为了保存与之抗衡有生力量,于是上演一批生活气息较浓的轻喜剧。其中就有杨绛先生编写的《弄假成真》《称心如意》,这类喜剧一时风靡上海,因生活在日寇控制下的上海市民,正需要有种喜剧氛围调节精神苦闷,用杨绛先生的话说,“沦陷日本铁蹄下的老百姓,不妥协、不屈服就算反抗;不愁苦、不丧气就算顽强……喜剧里的几声笑,也算表示我们在漫漫黑夜里始终没丧失良心,在艰苦的生活里始终保持乐观的精神。”
两出喜剧上演,杨绛先生引起了日本人的注意。据她回忆说,后来日本宪兵司令部找她去,外表柔弱的她却表现出相当冷静从容。为示尊严,她穿戴整齐,特意选了一身半新不旧的黑色旗袍,脚穿黑色布鞋,手持黑色皮包,包里专门放上一本《杜诗镜铨》,以备“受审期间”消遣之用。在宪兵队,杨先生不卑不亢,话不牵连演艺界任何人(当时著名戏剧家李健吾先生也正关押在日本宪兵司令部),坚持中国知识分子民族气节,日本人奈她不得,只能不了了之。杨绛先生编的喜剧给我印象很深,当时我还是很幼稚的中学生,虽不知道“杨绛”是谁,但在我的心版上,女作家除了冰心和丁玲外,又刻上了“杨绛”这个璀璨的名字。
刚入震旦大学女子文理学院时,我天天盼着能听杨绛先生讲学,一直盼到了二年级,总算有机会选修杨先生的外文课了。我清楚地记得听她第一堂课的情景:杨先生迈进教室时的轻盈步履,脸上那种幽兰馨香的微笑,以及她那高雅气质和风度,一下子摄住了我们全班同学的目光……她讲课中循循善诱,引导我们从中华诗词的宝库,走向另一个西方诗歌的王国。特别是她朗读外文诗时,语音语调是那么柔和、优美而有节奏,她对诗歌内涵的分析是那么精辟而形象,听她的课,无疑是一种难得的艺术享受。杨先生给我们带来了华兹华斯、拜伦、雪莱、海涅等一大批西方诗人的优秀作品,我们像欣赏李白、杜甫、白居易的诗词一样,接纳和采撷着其中的精华……课余的杨先生,喜欢和同学们一起聊天,因为我伯父陆鸿仪与她父亲乃同行知己,我大哥又曾与她同学相处,因此她与我交流似乎更加亲近情,她时常问起我伯父和大哥的情况。
杨绛先生出身名门,原籍无锡,后全家定居苏州,其父亲杨圃棠曾为一代名律师。得天独厚的吴地山水,孕育出杨绛先生非凡的才情学养,年轻时的她就读于苏州振华女校,后由东吴大学转入清华大学,继而留学英、法等国,学贯中西。杨绛先生的文采,既具中华传统文化的优秀,又富西方文化的浪漫情调,编剧有“莎士比亚喜剧遗响”之称。最近得悉,著名导演黄蜀芹准备将杨绛先生的《弄假成真》《称心如意》两个本子搬上荧屏,以飨今天广大的电视观众。
杨绛先生的学问是多方面的,她对李渔的戏剧,曹雪芹的《红楼梦》都曾有过专门研究,对比古今中外男女恋人的相爱方式,她所作的见解精辟独到,令人折服。她的写作体裁广泛,散文、小说、戏剧创作诸方面都很出色;由于来自知识分子群体,所以她能将这一群体的内心世界、外貌形象刻划得惟妙惟肖,她自己曾概括说,“小说的机构和地名纯属虚构,人物和情节却要据实塑造,我掇拾惯见的嘴脸、皮毛、爪牙、须发,以至尾巴,决不擅用‘只此一家,严防顶替’的货色。”她的《小阳春》《洗澡》等都是脍炙人口的绝妙佳作。
有人在评价杨绛作品时说“杨先生国学造诣深厚,西学知识丰博,加之思想深锐,治学严谨,所撰多种著作别具特色,引起社会的较大反响。这些倾注作者半个多世纪心血的著作,也从一个很重要的侧面,反映了一个时代的演进轨迹和一个知识分子的心态历程。”杨绛先生研究西方文学,主要倾心于现实主义作品,她所写的论文大多也归属这一类,例如“论萨克雷《名利场》”一文,她认为其书“揭露的真实就是资本主义的丑恶”,“写法不同于一般,他刻意求真实,在许多地方打破了写小说的常规滥调……《名利场》里没有英雄,写的是沉浮在时代浪潮里的一群小人物……,他们的悲苦命运不是悲剧,只是对人生的讽刺”由此足见杨先生分析之确切,入木三分,将作者创作意图清晰地展示,引人深思。
杨绛先生的翻译作品大多为现实主义作品,不写英雄美人,不颂深挚爱情,没有远大理想抱负,而只是平凡现实生活,但通过小说人物去认识社会黑暗和各种丑恶嘴脸。主要译作有《堂吉诃德》《小癞子》等,因为都是直接从西班牙原著翻译过来,文字“距离”较远,难度更大。《堂吉诃德》的不同语言翻译版本很多,杨绛先生翻译的是第一个西班牙文版本,她要取不同版本作一番细致的校勘,从中理顺头绪才正式着手翻译。
《堂吉诃德》的翻译过程正逢文革期间,西班牙作家塞万提斯笔下的“没落骑士”,同样逃脱不了“劫难”的厄运,虽那时杨绛先生“自身难保”,依然千方百计“解救堂吉诃德”(译稿已被抄走)……她后来在《一个骑士和四个妖精》一文中述:下放干校前夕,原先的小组秘书当了学习组长,晚上组织学习时,我递给他一个字条;第二天早上,他问清我的那包稿子所在后,当即亲自找来交给我说“快抱回家去吧。”总算堂吉诃德获救了……落难的堂吉诃德居然遇到了一位“扶危济困”的骑士,我的感激,远远超过了我对许多世事的恼怒和失望。
杨绛先生毕生爱好读书,在家闲暇时,她常与钱钟书先生各坐餐厅长桌一端,钱先生面前高高一摞中文线装书,而杨先生面前则全是外文版书籍,夫妇俩乐此不疲神游于浩瀚书海中……据去年《新民晚报》载:杨绛先生在钱老病逝前与女儿钱瑷(也已病故)三人一起决定,把他们的全部版税稿酬捐赠予清华大学,并设立“清华大学好读书奖学金”(金额7位数),以奖掖生活贫困、好学上进的优秀学生。杨先生在《杂忆与杂写》一书的序中述:我近来常想起十九世纪英国诗人蓝德的诗:
我双手烤着/生命之火取暖/火萎了/我也准备走了
是呵,现已九十余岁高龄的杨绛先生,至今仍孜孜笔耕不辍,仍在用双手、用生命之火的暖流回报人民,回报社会,从她日常给苏州亲友们的来信中,仍可体味得到她对苏州家乡的眷恋和浓浓乡情。