雪山绝顶的蝴蝶

——读张海迪长篇新作《绝顶》有感

在张海迪长篇小说新作《绝顶》的研讨会上，所有评论家都小心翼翼地避开了这部作品的悲剧性命题。他们以不约而同的集体性“失语”，遮蔽着他们对于海迪心灵的深刻而细腻的理解。他们以无声的方式宣示了对海迪的关爱。其实，不仅评论家，每位读者都能够穿透字里行间，触摸到海迪美丽、柔软而又痛楚的灵魂。作家不比守着自己小秘密小幸福小痛苦安静生活的常人。作家是用自己的爱饱蘸热血和眼泪来写作的人。作家的内心是门窗洞开并有曲径通幽的精神家园，可以让人漫步和驻足沉思，拣拾情感和思想的花瓣。海迪尤是。

　　二十年前，几乎是一夜之间，张海迪的名字传遍全国各地。作为一名残疾青年，她以惊人的毅力向命运挑战，用知识的血液滋补自己，用崇高的追求锻炼自己，用清新的理想充实自己，用文学的琴弦抒发自己。她强迫自己绝不向后张望，因为身后拖着一条命运留下的伤痛阴影。她把目光和脸庞永远朝向前方升起的灿烂晨光，咏叹太阳每一天都是新的。那是她为自己营造的太阳，因此在这个现代版的夸父逐日的寓言中，那太阳迸射出来的神圣光芒就格外动人。海迪在精神世界中不断重塑自我、在文学天地中不断创造自我的自尊、自立、自强的精神，深深打动着全国人民的心。二十年来，海迪向人民献出了许多真纯美丽的文学作品，她创作和翻译的《轮椅上的梦》、《生命的追问》、《莫多克——一头大象的真实故事》等，深为广大读者、特别是青少年读者所喜爱，有些篇章入选中小学语文课本。海迪一直坚忍不拔地在这条奋斗之路上昂然前进，她是坐在轮椅上前进的，她是捧着一颗燃烧的心拖着病体前进的，她是在日夜忍受着精神和躯体的巨大伤痛中前进的，她是在不断战胜常人难以想象的困难中前进的。今天，作为一名卓有成就的作家，海迪的成功无疑充满凝重和悲壮，并有着令我们感动、敬重和深思的特别意义。

　　《绝顶》以一群中外青年知识分子攀登梅里雪山卡瓦格博主峰为主线，以优美、清新和浪漫的笔调描写了他们在生活与梦想、事业与爱情、命运与追求的人生之路上的徘徊与思考、抉择与奋斗。豹子般勇敢的肖顿河，爽朗而坚毅的小川，浪漫而清纯的安娜，美丽而忧伤的陈晓薇……无论强者还是弱者，选择的对或错，成功亦或失败，在海迪温暖而柔和的目光里，他们都是美丽动人的，都在生活中散布着天使般的香味。全书洋溢着浓烈的理想主义的美学追求，这使得我们在阅读中常常会情不自禁地超越文本去做许多诗意的联想。中日两个国家的青年聚集在一起，向雪山绝顶奋力攀登，这让我们想到今天全人类面临的共同主题：和平与发展，理解与共存。中国现代知识分子在理想与现实之间的徘徊与选择，让我们想到生命的意义、生活的本质和引导人类文明不断前进的那永不熄灭的精神灯火。他们曲折的生活与爱情经历，让我们想到现实自下而上与理想追求之间的激烈冲荡和具体而又艰难的抉择。

　　但是，正如书名《绝顶》所暗示的，梅里雪山是一座从未被人类征服的“绝顶”，肖顿河们的奋斗与攀登，宿命般地决定了他们无法成功。最终他们失败了，一些美丽的生命结束了。在壮丽的生命之歌响彻天地之后，一切戛然而止，归于沉寂。攀登者的悲壮结局，让我们深深沉浸在“出师未捷身先死，常使英雄泪满襟”的痛憾之中。与其说这是一部展示现代知识分子精神世界和灵魂求索的长篇小说，莫如说这是一部现代版的西西弗斯不断向山顶推动巨石的“寓言”，从本书“前言”中我们得知，海迪一直在寻找心灵深处那股激情那个梦想那种感觉的突破口，渴望让想像的翅膀飞向无边无垠的天地，“我为此等待了很多年”她终于等到了。她选择了《绝顶》。而且她表示，“这将是我最后的一部长篇小说了”。

　　生活中有一种智者。智者思想的深度和广度常常超越现实，超越他自身的生存状态和生存能力而直逼理想境界。这种超越常使智者倍感痛苦，正如美国专家研究的结论：智商高的人常常是忧郁的，因为他总有更高的追求，海迪就是一位智者，而且是一位特别的智者，海迪是灵秀的，海迪是聪颖而智慧的，海迪人生有一双能飞翔的翅膀。但是，命运多舛，轮椅上的她只能以坚忍的想像力和澎湃的激情来构筑自己的精神世界。这个世界构筑得愈丰美宏大，她就愈加痛苦。为这部书，海迪整整奋斗了四年，如她前言所说，“其实，我对长篇小说的创作已经力不从心了，激情常常被肉体的麻木疼痛和精神的忧郁绝望掩埋……”这样的真情流露，让我、也让她的众多读者心痛。

　　《绝顶》的宏大叙事和悲怆意蕴其实伴随着作家灵魂的痛楚呢喃。许多文学经典能从“小我”的叙事中倾听到大时代的回音，《绝顶》却从人类和时代的象征性主题中听见了作家心灵的颤栗。两者同样令人震撼并且深思。

　　雪山其实是没有绝顶的。或者说它的绝顶穿云破雾直插九宵之上，那是人类永远不能企及的地方。人类只能不断地接近真理而永远不能到达真理的终极。所有的人，无论伟大还是渺小，在他临近生命终点时回望自己的人生，留下的其实都是半成品，都是人类文明链条中的一节，拥有攀登的过程就足够美丽了。

　　我忽然想到了蝴蝶。在中国传统的文化思绪中，蝴蝶是诗意的和富有神韵的，“梁祝”中的蝶化成仙在悲剧性的情感洪流中终于溅起一朵梦想成真的欢乐浪花，让我们这个富于同情心的民族得到一点点浪漫的平慰。而我想到蝴蝶是因为它的飞翔。和所有靠双翼飞翔的小生灵不同的是，蝴蝶从不直线飞翔却总能到达目的地。它的前进与探索总是以弧线的方式进行，因此它的努力与奋斗无论怎样艰难困苦，看起来却是轻灵动人的舞蹈。这种举重若轻、化苦涩为欢乐、化艰难为美丽的本事，大概是别的生灵所没有的。

　　海迪就是雪山绝顶的一只蝴蝶，她不能直线飞翔却一定能到达自己的理想境界，这也算我的祝愿吧。